欢迎点击上方蓝字 我爱喝粥。
我爱喝又稀又稠的粥。既然稀,何来稠?好像有点不对头。其实简单,功夫全在怎么煮。粥以稀为贵,过于厚实,口感与干饭何异?粥虽稀,却要稠和,如若水是水米是米,那与开水泡饭何异?要稠和,关键一个熬字。以大米粥为例,煮到沸腾,转小火慢熬,熬到“稠汤”,熬出米油来;如此水米交融、浑然一体的粥自然就好吃了。这又稀又稠的粥放着凉一刻,粥面子上会结一层米油膜,筷子能挑起来;吾乡人笃信这是最养人的,可以少吃粥里的米,定要多喝“粥饮汤”。
如今不为米袋子发愁了,饮食品格大幅提升,可我还是放不下稀粥,那说起来营养无多的稀粥。早饭的品类再丰富,若无稀粥,总觉美中不足。喝点稀粥,通体舒泰。
不过,这种宝贝心理并不表明我偏就喜欢稀粥,而排斥其它饭食。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,我讨厌稀粥,理由很简单,饿。尤其是在住校生活时,正在长个子,一顿接不到一顿,嗷嗷地巴望着,一看值日生抬来的是一大木桶稀粥,“天光云影共徘徊”,我心亦徘徊,从早到中这四节课怎么熬啊?要是不吃这稀粥呢,更不行,理由也简单,穷。若能另有选择,心就不用徘徊了,人早就飞到校门外那个面食店了。油条油饼油叉子,油晃晃,热腾腾,用语文答案的话语风格来表述,那意象乃是幸福生活的象征。不过,这个面食店在多数学子心中仅仅只是一个象征,因为经常光顾不仅需要“钞票自由”,还要“粮票自由”。
话说回来,这粥再稀,毕竟是大米粥。清贫年代,大米粥是理想级别的,现实中喝到嘴的大多是“二米粥”,就是米与其它杂粮的组合,最常见的是米与麦。麦是大麦,大麦磨得细碎而近乎面粉,却不叫面粉(面粉是小麦面的专有名称,要高级许多),吾乡称“cāi子”,“采”这个音,不知字该如何写,就借用“糁”这个字。说起来是“二米粥”,但大麦糁子粥里那几粒打底的米基本都熬化了,粥的口感就剩下麦糁子的粗粝粝而又滑腻腻。
虽然饿得慌,希望吃点干的,但大麦糁子粥要是稠笃笃厚实实,口感反而不佳,所以一般煮得稀溜溜,才爽滑可口。稀者,薄也。稀粥,吾乡也称薄粥。一稀一薄,就不实在。饭量大的人,有时都不论碗,而是论盆。那种陶上涂了釉的饭盆,按容量大小称为头号盆、二号盆。比如说,今朝饿慌了,逮住个薄粥一口气喝了半头盆,意思是说头号盆盛的薄粥喝了半盆。夸张吗?不夸张。越是没油水,饭量越是大。
彼时贫乏,但并不妨碍乡人的热心热情,喝粥时凑巧来了邻居,就招呼一块吃,来人推辞说刚吃过,主人就笑言,哎哟喂,跨个缺口还吃三碗呢。缺口是乡间田埂上挖开来放水灌溉用的,一般一小步即可跨过。“跨个缺口吃三碗”,这是乡人特有的夸张修辞,本意是说薄粥不熬饥。
这薄粥喝了,确实饿得快。“一碗薄粥三泡尿,回头望望还想尿。”左一泡,右一泡,一刻肚子空捞捞。小的时候,晚上喝了薄粥以后,如果贪玩不肯睡,大人就催快点上铺啊,一点薄粥马上就饿啦。如果早早瞌睡盹,大人又会说,不要着急唦,喝了个薄粥,不尿两泡回头尿铺上啊。啊哟哟,喝了薄粥何时困觉,还是个学问呢。在这个问题上,我一同学老是拿捏不好。大冷天一大早,要是听到他妈在吼“你顶在头上晒啊”,不用问,准是他又“画地图”了,看来薄粥喝多了,嘿嘿。
照这么说,这薄粥多讨厌啊。也不全是这个理。要是喝的都是愁与怨,这日子怎么过?乡人的智慧就在于面对清苦想得开,这碗薄粥端得起,喝得下,咂吧得滋溜溜响,能自得其乐。
从前,早晚两顿基本喝粥。一般情况下,热天早饭的薄粥会有意多煮一口,剩下的放到晌午,收工的放学的空肚子归来,先来一碗凉粥,又当饱又煞渴。如果是晚饭的多余了,又舍不得浪费,怎么办?把粥盆凉在水缸里,天然降温。即便如此,到翌日早上,这粥难免还是有一点点馊味,却依然舍不得倒了喂猪,怎么办呢?拿个蚌壳菜畦里割一把带露的韭菜,河浜码头上洗净,铁锅猛火一搂,将这碧绿鲜香的炒韭菜朝剩粥里一和,一喝一个饱。那时常常这样吃,好像也没见闹过肠胃不调适的。
韭菜拌粥,只是权宜之计。真正的菜粥是加蔬菜一起煮,丰富了内涵,改善了口感。青菜粥最常见。粥里放一点盐,咸口的,有味,还省了咸菜。菜粥里再放一小把黄豆,就更好了,可以吃出豆油的香。如果黄豆改为花生米,那就隆重了,有过节的幸福感。
粥里能加青菜,自然也可以加其它蔬菜杂粮。比如加南瓜、山芋、胡萝卜。这些基本是甜口的,自然清甜,当然毋庸担心糖分高,那是买糖上计划的年代。山芋还可切条晒干,山芋干子粥,有咬嚼,也熬饥。胡萝卜缨子也能用来煮粥,口味独特,吃过的经久不忘,没吃过的难以想象。又比如加上各种豆,夏天喝绿豆粥,秋冬喝红豆粥。豇豆粥、扁豆粥,相对难得吃到,因为豇豆、扁豆当蔬菜,连豆带皮一块吃了。有一些不在意长老了,就剥出豆米来跟大米一起煮粥,别有风味。
这些花色,在如今的餐桌上倒成了特色养生餐,其实在当年都是米和面的替代与补充用以果腹充饥的,乡人谓之“瓜菜代”。与这些杂粮粥比较,大米粥就相对高级了。大米饭大米粥能吃饱,是小时候的一个美好期望。什么时候大米粥吃得多一点呢?逢年过节之外,就是秋天新稻收成的时候。新稻米煮的粥是白粥,但米汤透着油油的绿意,那清清浅浅的绿,有玉的光泽,不知如何形容,有点春水的绿,或者鸭蛋壳的青。说到鸭蛋,好吧,咸鸭蛋腌得正冒油,新米粥配咸鸭蛋,敞开肚皮吧,啊,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。新米飘香的秋,刀子鱼正长到圆滚滚,用大米跟鱼船上换几条来,毛豆米青红椒煮刀子鱼,乖乖隆的咚,大米粥喝得认不得南北西东。
一碗薄粥,也能喝得有声有色;哪怕只有一碗薄粥,也要喝得热气腾腾。
忽然想起大学里喝粥。那时流行用铝锅,俗称钢精锅子,结实,哪怕摔变形了也还能用。我用的那种是扁扁的,有两只耳朵当把手,好拿;还带个盖子,盖子可以当碗用。晚饭喝粥,一打一锅,呼噜噜地喝。要是热粥烫嘴怎么办,喝粥的动作上有文章。抓住铝锅子两只耳朵,吹口琴一般左右来回转着喝,一边转一边凉,很快吃饱喝足念书去。
当年那一大钢精锅子稀粥,是一顿晚饭,也是一个隐喻。吾乡方言有个词叫“饭力”,大意是吃饭长力气,饭量大则力量大,哪怕是喝粥。
喝粥是个隐喻,这个说法有点意思。我经历了长达12个小时的手术,这个过程是没有记忆的,生命凭空蒸发了一段,恍恍惚惚。有一天被告知可以吃点流食了,我还不懂是什么概念。当所谓流食端到我面前,仔细一看,这不是米汤么?一小碗纯的米汤,就像小时候喝过的那样。等弄明白了,我的眼泪就下来了。
我想,这碗米汤也是一个隐喻。米汤,最稀的粥,水一样轻柔,却赋予我能量。小时候,不就是米汤喂养了我?从柔弱到刚强,从单薄到丰厚。
我曾讨厌稀粥,这个看法多么的不公允,请原谅我年少时的无知。生活给我上课,教我慢慢明理。许多有关美食的想象都不免虚幻,画个饼能充饥么?真正照亮你的那道光却时常被忽略。我无法否认,是无数碗稀粥养育我长大。在无数个早晨和黄昏,正是那碗看上去照见人影的稀粥充实了我,温润了我,低调但实在地长成了我的块头和力量,或者,还有智慧。
感念稀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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